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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昏》(上) (第4/4页)
今朝约,太迟生。 不过短短的一瞬,却像是煎熬了一百年。 “我一直是师……你的。” 整整一百年,都寂寂无声的夜空中,一根朱弦,泠然拨断。 李忘生慢慢地抬起手臂,环上了谢云流的腰,夜幕幽暗,看不清他的神情,唯有他的细语,轻得不能再轻,近乎梦呓,温柔地洒落在地面上,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小雪花,絮絮绵绵,“都是你的。” 那么,你知不知道,我当时在想什么吗? 什么? 我在想,我和你、我们一定能够杀了月泉淮。然而,倘若真是天意不允、劫数难逃,你死了,我就跟着你一起死,你在那里,我也要去。 李忘生没有回答,谢云流抱着他,他伏在谢云流的肩上,安静地阖上了眼睛。 他应该说什么呢?他想说什么呢?原本,他想说的是,这样的事情,师兄就不要和我一起了,要知道,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,没有忘不了的人和事,你一定要活着,好好地照顾自己,长命百岁,万事如意,好好地吃饭、睡觉,好好地活着。 但是,他终是什么都没有说。 他只是很安静地任由谢云流抱着自己,然后,伏在他的肩上,点了点头,认真地答应他,“嗯。” 当然了,谢云流还是有事情没告诉他的。 那是在谢云流鲜衣怒马、恣意妄为的少年时。那一次,他应陆危楼之邀,与他一同趁夜潜入了嵩山少林,欲取其秘藏于持国天王殿中的《山河社稷图》一观。 紫竹林蓊郁如海,夜风似箭,萧肃穿林而过,激起漫天龙吟凤哕、黄钟大吕之音,令二人神魂心魄,不由为之一凛,始觉少林寺为天下第一古刹,禅宗祖庭,果真盛名非虚。而持国天王殿既是参佛之境,亦为囚恶之狱,上有二十四诸天百丈金身、宝相庄严;下则为十八层森罗地藏、达摩洞窟,且每至一层,目中所见景象,都较上一层更为险丽奇崛。谢、陆各自一手持鲛人之烛,一手以兵刃为杖,登岩攀阶,巍巍而下,一面还要避开少林罗汉镇守与木甲金刚们的视线,这一路上,不可不谓之险象环生,他们走得如履薄冰,连每一洞中以工笔精细描绘、青金丹碧涂饰的绝妙壁画,都无暇投去一瞥。 达摩洞共有六道九层,据说,山河社稷图被锁在了达摩洞的最底层。每一层所绘的壁画,尽皆迥异,越往下走,便离浊世恶道越近,但画中万物,反而越发华美祥和。此时,谢云流和陆危楼已踏入了第七层——多闻天。多闻天中的滔天血煞之气,终年汹涌不散,煞气似已结为了实体,人行其间,但觉阴寒彻骨,如万刃攒身,谢云流与陆危楼手中的烛火,亦随之无风自动,颤颤地腾起一簇孱弱的惨青光晕,有气无力地拖曳着,似饿鬼袒露在外,细长僵硬的舌。 他们紧靠着身侧的壁画,继续蹒跚前行。烛火跳动不止,细微的青焰挣扎得愈来愈厉害,泉水一样的烛泪,伴随着一小块五彩斑斓的光晕,倏忽掉落下来,凝在了谢云流的衣袖上,犹如一片破碎的蝶翼。 他不觉一愣,下意识地循着光晕的来处望去。 这一望,居然使他手中灯焰,如遇灵犀,光芒陡地大盛。传闻东海蓬莱之滨,鲛人世所居也,对月织绡,泣泪成珠,聚为通幽之烛,莹熠灿然的珠华明光倾泻奔流,为他赫然照亮了这一壁,绘着诸天行乐妙相的本生画图。 画中琉璃为天、黄金为地;以珊瑚、琥珀、砗磲、玛瑙诸色,为彩霓祥云;云间以贴饰银箔的曼陀罗花为雨。白鹤、孔雀、鹦鹉、舍利、迦陵频伽、共命之鸟,翔集同舞,天女们反抱琵琶、绣带飞卷,姿态曼妙舒展,姝丽难匹。然座上天妃,尤为殊胜,天妃之相,非男非女,其妆:身披薄纱、颈垂璎珞;其貌:眉拂翠羽、肌凝白雪、唇如含绛、眉间点砂,一举一动,皆婀娜无伦,竟有一股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之感。最奇的是,天妃的目光,像是会随着谢云流手里的烛光而移动,他在画里注视着谢云流,在谢云流的烛光映照下,凝睇流眄,春波潋滟,似喜似嗔,宛若动情。 谢云流不免望得入神,他伫立在壁画前,许久,脚下都未能再往前挪动第二步。陆危楼察觉到不对,一回头,却见谢云流摇着蜡烛,和画中天妃玩得不亦乐乎,便恼得直揪他的耳朵,“你还走不走了!” 从那一刻起,他一腔不可告人的秘密绮思,被鲛人之烛的光焰照得无所遁形,彻底浮出了水面,再不回转。 而今,天妃正乖巧地伏在谢云流的腿间,长发拂墨,身如春蛇,他捧起了那支guntang燎人的烛,柔顺地将它纳入了含绛的桃花口,只为衔住一滴命中注定,却离散已久的烛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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