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颠倒歌》下（发癫/醉酒/捆绑） (第3/3页)

红绸还要鲜艳得多。被血染得更红的绫罗，从李忘生寒香莹白的手臂、腿弯间悄然滑落，像沉在冷烟残月里，无声凋谢的红牡丹，纵然将玉笛吹断了，也留不住花落，只遗下一点孑然怀抱着残春的丹蕊，飘坠在李忘生的眉心。

    无物结同心，烟花不堪剪。

    堪剪、不堪剪。

    可春天依然要离去，人之将死，谢云流觉得，他应该对李忘生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应该说真话。说，我每次想起你，哪怕是想起你的名字，想一下，都会厌恶地作呕。

    说，李忘生，你这样普通无趣，平庸愚笨，寡淡得像根不发芽、不开花的榆木疙瘩，那个人怎么可能会真的喜欢你？

    你恨我吗？

    “我没有杀他。”谢云流柔声说，“他还好好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他不知李忘生有没有听到，这一回，他只想久久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久到再也不能睁开，久到很久以前，牡丹尚未零落，玉笛犹未吹折，桂魄未飞去月亮里，他还未曾识得自己，所以，他便能多恨自己一些的时候，就好了。

    山间梅花白，春荇浮绿，烟雨潇潇，浓得快要滴出翠色，伸手抓一把，掌心荡漾起了浅浅的碧青。

    “哗啦啦”，栖在梅荫下的鸟雀骤然被惊飞，羽毛却被濡得湿透，飞也飞不远，只得踮着脚停在松梢，摇摇晃晃。皂衣白裳的垂髫童子举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大蒲扇，蹲在谢云流的耳边大喊，“醒醒醒醒，你又输啦！”

    输啦就是输啦。就是你以为自己会赢赢赢，最终是输光光，输得过不去这一劫，飞不了升、成不了仙的意思。

    《隐元秘鉴》中的“述异”一卷有载：有异人，自称正阳子钟离权之法器化身，化身或为美人、或为童子、或为衰翁、或为老妪，或为鸟兽、或为木石，有仙缘者能见之，然常游于天下群山中，行踪不定，不可捉摸，其有一阵，名曰五蕴八苦阵，破之则登仙。

    凡俗世之人，皆五蕴炽盛，身怀六欲七情八苦，难以勘破。故而这五蕴八苦的大阵，乃是由“生老病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”几个小阵组成。只要将这三阵一一地闯过了，将滞重斑斓的杂念，都一一地洗脱忘却了，方能脱去凡胎，升仙离尘。

    多年前，纯阳宫的掌门玉虚真人，受机缘所感，已勘破此阵法，飞升出世。说来也怪，从他飞升之后，这位据说是正阳子法器的化身却有迹可循了，每过三年，他便会在春日的中条山上现身。五蕴八苦阵恍如笼满春山的烟雨，滋养着漫山的花木葱茏，芸芸众生，踏着如云梦泽一般洇浓的花香，失魂落魄，却又心甘情愿地回到尘世的苦海，挣扎沉浮。

    拂落在山石上的银发，似一树白梅凝伫在人间的照影，映在郁青深碧的烟水间，返照着幽冷岑寂的流光，谢云流对童子的叫喊置若罔闻，他握着宵辉，从布满苍苔的山石上坐了起来。而那童子的喊声，也仍旧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聒噪，“你好好想想，你来找我都来了几趟了？却老是连第一阵都过不去。我劝你呀，要不就好好地补一补道心，要不就别天天想着飞升，回家睡觉算了。”说着，童子从地上抓起一大把潮湿的松针，摊开手掌，将满手的松针递给谢云流看，一边笑吟吟地问，“你也找不了我几次啦，你猜猜，哪几根是你剩下的寿数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飞升。”

    早春的山中，空翠弥望，静谧清寒，谢云流默然地枯坐了一会，站起身道。他以刀为杖，利落地拨开了挡住脚下去路的薜荔藤萝。枝叶纷摇与雨珠滴落的声响，窸窸窣窣，童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开口说话，他大为惊奇，急忙扇着大蒲扇，兴兴头头地朝谢云流远去的脚步追了过去，“你可真是个怪人，那你倒是说说，你既然不想飞升，那干嘛要来闯我师父的五蕴八苦阵？想找茬啊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因为，这世上不是只有飞升，才能够忘却。”

    不飞升，我也能够忘却。

    他不屑成为那道貌岸然的神仙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？”谢云流的声音太低，童子实在是听不清，他只好郁闷地掏了掏耳朵，继续穷追不舍，“你走慢点，等等我呀！要知道说话说一半，以后没老伴的啊！”

    快一点，再快一点，就可以都忘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