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宜睡 (第3/5页)
/br> 郭嘉从他那条断腿上轻盈地迈过去,好像在学宫时翻过一道矮墙一样容易,照旧用那假惺惺的腔调去对着广陵王撒娇卖惨,好骗两个烟酒钱。广陵王某日问起,郭嘉没骨头般靠在她肩上抱怨,不就是弄断他一条腿,至于么? 贾诩想说不至于。这条腿,是马蹄踩断的也好,是刀砍斧凿的也好,哪怕是一场大病废掉的,也比你郭奉孝唆诱我去做什么英雄,却又出尔反尔,满口鬼话好得多!真该撕了你那张嘴,贾诩阴沉地站在廊下,死死攥着赖以代步的手杖,他离开时挺直了腰,肩膀却难看地歪斜着,脚步声一轻一重,身后的郭嘉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。不知是实在太痛还是出于报复,贾诩停在广陵王面前,猩红的眼睛堪称平和地凝视着她,就这样上下打量片刻,广陵王问,先生看什么呢? “在下实在想不明白,只好来请殿下解惑:郭奉孝究竟看上你什么,他选了你……” 松脂层层包裹,滴在他的背脊上。贾诩觉得快意,笑得越发真诚了,声音低柔,蛇吐信一样,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自己昔日的学长,那只耳坠垂在他肩上,晃动的金翠流苏就像学宫摇曳的新柳,让人想连皮带rou地扯下来折断:“殿下啊……想想吧,看看我的腿……” “再想一想,要不要信郭奉孝的鬼话。” 雷光闪过,映出郭嘉那双低垂的,毫无笑意的竖瞳。不同于奉孝学长澄澈的金棕,沉积已久的满腔算计和杀机把它变得混浊,透出一点灰惨惨的绿,来不及看清,郭嘉就阖上眼,又气息虚浮地咳嗽起来。 广陵王把他架回暖阁,怕他见了风真死在绣衣楼里,出来的时候,廊下已经空无一人。 天色已暗,将要下雨了。 贾诩当然没有回去,他费劲地支使两条腿踱进房间,走到寝台边俯视着刚刚安置妥当的郭嘉,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一下,迅速缩进毯子里。他还在咳嗽,只是不怎么出声,空空,空空,气流敲着起伏不定的胸腔,能搭眼望见肩颈处一根一根的骨头。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,心里知道郭嘉病中决心装睡的时候是叫不醒的,好在地龙的暖气让他找回了些微知觉,也不至于十分难挨。他挪动双腿坐在寝台上,使劲一蹬,义肢落地砸出的闷响让郭嘉下意识想睁开眼,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贾诩笑了一声,就穿着寒气未散的湿衣躺在他身边,紧贴着那张并不厚重的月白色绒毯,越发像丈量将死猎物的蛇,呼吸因为兴奋显得急促,头晕目眩,心如擂鼓。 层层叠叠盛放的昙花埋过了郭嘉的口鼻,把他吞了下去。 广陵夜雨不息。 贾诩终究还是起来倒了水,他真的渴了,来不及入口的冷茶顺着下颌洒了满怀,喝完之后,他把杯子放在手里,忽然觉得不对,点灯一看,竟然拿着郭奉孝的那支酒壶。 晦气。他不会真有什么能过人的脏病吧? 接连两场噩梦让贾诩是半点也不想在房间里多待了,他理好袖子,也不掩门,乘着月色走在门前的雕花亭廊下。中天是一片皎白的光亮,若有若无的甜味浮动,像是桃李花。辟雍学宫的走廊边也有许多高大的桃树,春日开花时蒸霞般壮阔,香阵冲天,挟书途径树下,常常是人碰花,花打头,满怀满肩都是粉白的瓣,路当头立着道青砖垒成的板屏,刻的是一句什么福祸的话,曾经孔夫子力主要拆,最终没有拆成。 是什么来着? 贾诩撑着牙栏快走几步,心下愈惶急,脚下愈踉跄,跌跌撞撞扑到近处,眯起眼,终于看清要那些石刻时,忽然听见呼呲一声风响,回过头来,烈焰已经逼到面前。 ……起火了?为什么?谁点的火?……我? 我? 浓烟之中,好像也有郭嘉的声音,但他听不清了。 第三次惊醒,贾诩坐在寝台上望月。郭嘉沉沉的睡着,贾诩却已经被乱梦耗尽了心力,托着他的头枕在腿上,这样的压迫能让他觉得安全些,他抓着郭嘉的长发,好像将军提着战场上割来的首级,哪一个西凉孩子小时候没有这样逞凶斗狠的想法?贾诩也一样。 今天并非满月,昏黄的柔光只堪堪露出边角,形如一个饱胀的娇耳,神似出自郭奉孝的手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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